我喜欢泰山,她是我不出声的朋友。她所给予我的,让我终生受用不尽。因为生存的需要,我离开了泰山,每当回到泰安,我总是要抽出时间和她亲近。泰山是用来感受的,不是用来炫耀的,在她的怀抱里,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。
泰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,众多的登山人也都有各自不同的泰山。我在泰山脚下生活了二十多年,泰山所给予我的,因年龄阶段的不同而不同。在和泰山接触很少的人眼里,泰山或许就是一座累人的山峰,很多人一生也就只和泰山接触过一次。在他们的视野或者记忆里,更多的是泰山上的石阶、雕刻和庙宇。泰山和凡俗生活一样给他们的感受是浅淡的。千篇一律的爬山人,正像芸芸众生一样,随风而来,随雾而去。
在少年时代,泰山不过是两个多小时的旅程,两侧的山景来不及欣赏就登到了山顶。我在山顶上呼喊,少年和青年的豪情仿佛可以搏击任何风浪,那样的时光总是无忧无虑。整个青年时代,我只知道泰山是用来显示青春朝气和竞争力的所在,等一切如云烟一样散去,生活的磨难接踵而至,泰山才真正走进心胸。
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登山,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,和青松对话,和瀑布交谈,和小鸟对歌,和岩石对视。我最敬重的泰山,充盈了我青年时代的尾巴和整个中年的旅程。在山上,我可以一个人默默地哭泣。
泰山上的树木去年来看还小许多,今年一看则繁盛起来。在我所景仰的树中,那些上千年的古树依然参天浓郁,如活在人们心中的哲人。我喜欢从一个山峰到另一个山峰,数着一棵树和另一棵树。树是泰山的精灵,也是泰山的知音,貌不惊人的小树在我们化为灰土若干年后,依然会挺立在这个世界上,人类没有任何理由自高自大。山中的鸟儿是自由的歌者,几声呼唤足以让你把所有的烦恼忘掉。我喜欢山里一切自然和谐的生物,它们所发出的美妙声音打动了我。在泰山上,我时常被一些灵动的东西所触发,内心颇有感慨。
天下人的泰山各不相同,即使怀着相同心愿登山的人,所看到的泰山也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。在不同的年龄阶段,我在泰山上所获得的感受也不相同。每次登山,我总有新的收获,少年时和青年时不同,去年和今年不同,雪天和夏天不同,欢快和思虑时不同……泰山成了我精神的仓库,每当我遇到生活中的困难或问题时,我总喜欢对着泰山诉说,从泰山那里获得帮助、寻找答案。泰山就是我最知心的朋友,我相信她能听懂我的语言、看透我的心思。泰山所给予我的一切,让我时常在心底里感激她。
去年大年初一登泰山时,有母亲和女儿一起陪伴我,而今年只有我一个人。去年,母亲的兴致是那样高,全然不像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,母亲在登山过程中所表现的兴奋和坚韧,足以概括她的一生。之所以选择在大年初一与母亲爬山,一则因为母亲要求,算是尽尽孝心,再则是希望没吃过什么苦的女儿能通过爬山经受一次意志的锻炼。祖孙三人在说笑中相互鼓励着登上了极顶,我感觉到心底充盈着豪气和温暖。
而今年的大年初一,只有我自己登泰山,因为母亲刚刚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。山在我的脚下,像温暖的朋友,而山上来来往往的旅客则是泰山各种形式的朋友。我默然看着记录着历史沧桑的石刻,多少仁人志士的情怀仍然洋溢在山间,令人仿佛看到历史的接力棒仍在传递着。台阶仿佛永远走不完,迈过一个,新的更高的台阶又来了。在登山的每一步努力中,两侧的景色不时给你力量,你只有坚持着一步一步往前走,泰山才能告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。
泰山馈赠给你的不仅仅是风景,还有不弃细石的宽容、错落有致的层次、不畏严寒的成长、大小和谐的韵律、高低统一的风景……泰山对每一个虔诚的参拜者,都是那么谦和、大度、无私。她赠予你信心,让你在未来的一年里心想事成;她赠予你慎重的反思,洗肠涤脑的超越。泰山足以滋养任何人的一生,我喜欢把南天门的夹道看成是生命之门,每个登攀到山顶的人再从南天门下来,都像是获得了一次重生。倘若他不只是泛泛地登山,而是有所感悟、有所思考,泰山给他的会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的东西。
母亲已经走了,我还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着。沿着去年与母亲一同登攀的路,我毫不迟疑地爬到了山顶。初一登山可以躲避凡俗的应酬,自由平静地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,节奏自可掌握,快些慢些都不妨碍。一个人的内心有时比天空还要深远,我就那样舒展地走着,心中都是满足。泰山上的空气十分清洁,蓝天也是那样醉人,鸟鸣如没有经过城市污染的山民的语言,清醇可人。在阳光倾泻的巨石前边,我打开电脑,不顾冷风干扰,敲打下新年的第一篇文字。母亲给了我鲜活的躯体,而泰山让我的躯体更富有活力,我在两个母亲的呵护下成长着。举目远望,层山已经在泰山的巍峨里远遁,看着即将发芽的桃树,游人系满的红绳,我没有再系红绳的企图,因为泰山已经深深走进我的心里。